01.

　　波蕾特還是個孩子—當然，現在也是，但她更樂意堅持自己已經長大了、從前的她才是孩子—的時候，家裡還華麗地裝飾著柔軟地毯、掛著黃金時代的美麗壁畫；她還穿著套上薄紗的粉紅長裙、燙捲的頭髮被絲綢髮帶繫在兩側。那個她的父親還端莊地穿著正裝坐在點起燭火的長餐桌前，滿臉寵溺地任她在椅下玩著洋娃娃為所欲為，而她們的人偶保母還掛著一張美麗慈祥的面容站在一旁輕聲問她是否要些甜點的時候。

　　她曾經有過一台相機。

　　相機是什麼呢？她的記憶這麼多年來被太瘋狂的災禍與本不屬於她的全新人生一次次洗刷，過去已然模糊。在難得平靜下來回憶的時間裡，她隱約想起那是個長方形光滑沉重的機械盒子。她比現在又小了許多、沒碰過一件像樣粗活的雙手捧起來有些吃力；當她向頂端同樣是長方形的按鈕一施力，便發出令人著迷的喀擦聲響。

　　而一張「記憶」，會從盒子細細的開口處飄飛出來，殘留溫度、落在地上。

　　色彩繽紛、輪廓鮮明，波蕾特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手上捧著有些黏膩的圖片。那不是暈染開來的水彩、亦沒有蠟筆的筆觸，她短短的一生至今沒有看過這麼一種魔法，能將當下所見迅速變為永不失真的永恆。

　　那是薄暮時代除了一個將孩子視為生命中心的富有父親，沒有人能看上一眼的魔法。

　　她小小的身子懷抱著相機如獲至寶，扛著它還有些吃力，然而她堅持不讓父親伸手幫忙，逕自在庭院與廣大的客廳內奔跑，手指下機器喀擦喀擦不間斷地響，實體化的「記憶」猶如葉片在她的房間書桌上一層又一層堆疊。她的肩膀在鍥而不捨的鍛鍊中學習如何維持穩定，她夾在繪本裡的照片有如逐漸接近的美景變得清晰，搖晃顫動的線條與取景也在無數次嘗試中俐落起來。

　　父親驕傲地摸著她的頭髮。喜歡的話就多練習吧，他滿足地看著女兒找到愛好，底片、印刷，即便對中產階級也是觸不可及的天價，一個將孩子視為生命中心的富有父親，讓她盡情揮灑一片光明的幸福人生吧。

　　當他獲得許可翻閱她比相機還要沉重的相簿，翻過那些修剪成兔子形狀的花叢、溫室的天堂鳥，搖曳的蘋果樹與枝葉間透出的光影，卻有些意外。

　　「波蕾特。」他問，「怎麼沒有拍一張姊姊呢？」

　　小女孩在沙發上蹦跳的舉動暫停一會，她一時有些反應不及，轉頭看看父親，又看看安靜坐在窗邊、就著陽光刺繡的手足，才臉頰紅紅、額角綴著薄汗地搖了搖頭。

 

02.

　　波蕾特最愛、最愛姊姊了。

　　父親知道，溫柔的保母知道，父親的好友、熟識的合作夥伴也都知道，他們讚嘆兩個年齡相差甚大的女孩如膠似漆、從不爭吵地走在一起。而父親的敵人議論她們，說這對姊妹不祥的親密宛如一對戀人，宛如降生時兩顆星星交纏地太過緊密，連靈魂都一不注意給混在了一起。

　　而還是個孩子的波蕾特，她的五官還沒長開、身段尚圓潤柔軟，她還在任何孩子都無比可愛、無法判斷哪個將變成美人的年紀，已經知道正逐漸長成少女的艾莉亞娜有多麼美麗。

　　艾莉亞娜，她眼中的姊姊大人的面容像是會發光，長睫毛勾勒著上勾的眼角，淡薄的唇形尚未噘起，吻的熱度便貼近心臟，她做著針線活的巧手能穿過絲線也能蒐取脈搏、貼過無數熱燙的臉。衣裙下逐漸增長的蓓蕾與緊繃的腰腹從不推拒波蕾特不安分的小手，哪怕那些青澀愛撫在她年幼時便遠遠超過親人的範疇。

　　她還是個孩子就愛姊姊，儘管她不知道童稚的自己從那些觸碰中如何成熟的愛意。

　　但這時候波蕾特已經知道艾莉亞娜有多美了。波蕾特可以用鏡頭捕捉振翅的鳥和飛濺的水，然而她不知道該怎麼用這隻玻璃製的獨眼捕捉與自己認為的程度相同的美。每當她捕捉到了一個絕佳的角度，準備按下快門，光影瞬間變得不對、又或色調在她無窮盡的挑剔中單薄了一點。艾莉亞娜的臉似乎無須用任何「記憶」襯托，她的臉不需要印上任何一張照片。

　　儘管如此，波蕾特舉著從沒留下人影的鏡頭，悄悄追隨著艾莉亞娜每分每秒，若這將是她人生中第一張親手拍下姊姊大人的照片，她希望第一次出手便是前所未有、燃燒著她正超脫疆界的愛的完美。

　　那年她笨拙地手腳並用爬上大樹，一手還危顫顫地在高空端著相機等待姊姊經過窗前時，也是這麼想的。

 

03.

　　他們說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從二阿爾雷的大樹上跌到地面，還只顧著保護相機，卻沒有受到足以影響人生的重傷。她剛好穿過樹葉，它們承接著她的身體，最後割破她的裙子，摔進交纏的草叢裡。

　　「波蕾特！」

　　第一個發現她的就是艾莉亞娜，從庭院後門傳來姊姊拔尖的驚叫。

　　「波蕾特！發生什麼事了！」

　　艾莉亞娜提著裙擺奔跑，不顧雨後混著青草味的泥沾污她光裸的腳。波蕾特蜷縮成一團將相機包覆在中央，白嫩手臂上滿是被樹枝劃破的零碎傷口，膝蓋紅腫、滿臉都是枯葉與碎草，勉強睜開一隻眼睛，看著艾莉亞娜伸出雙手。

　　晴朗的一天中最舒適的陽光爬過她的頸側與肩膀，她的眼睛低垂著盈滿焦灼，指甲大小的葉片窸窸窣窣填滿了背景，使她整個人由內外散發著淡綠色、彷彿聞得到香氣的光芒。她滿懷著憐愛與心疼的指尖覆蓋妹妹的前額，幾乎要將整個午後的時光暫停在那裡。視線相對。

　　波蕾特反應過來時，她翻過身將相機高高舉了起來，雙臂疼痛地在空中繃緊。全身露出的皮膚都在冒血，本能卻帶著她流暢地穩住重心、瞄準，按住快門。

　　喀擦。

　　「波蕾特...妳難道是為了照相才爬樹嗎？妳這個笨蛋！」

　　但波蕾特面對著姊姊難得的憤怒質問緊閉著嘴維持姿勢，倔強地一言不發。直到那張相片如她瞬間太洶湧的情感流瀉而出，她才如釋重負地撲進姊姊懷裡大聲啼哭起來。

​

04.

　　「波蕾特？」

　　依舊是令她魂牽夢縈的呼喚，只是當波蕾特自突來記憶中清醒時，她已經有一張一看便知道會成為美人的臉、鑲著一對叫人寒顫的滴血的眼。她穿著宵闇喪服，雙手各握著的不是相機與底片，而是上膛待發的槍柄。

　　「波蕾特，你在想什麼？」艾莉亞娜一身黑映著她亮眼的捲髮，揮舞著冷兵器在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中跳著舞，輕快地一面問著、喉頭一面哼起歌曲，她的存在像是要提醒波蕾特這裡是死者的地獄，她們攜手戰鬥共赴現世的邊疆盡頭。而當年的天堂猶如泡沫無蹤，波蕾特的鏡頭再也沒能留下更多的姊姊。直到保姆掐住她的頸子、世界陷落，她失去一切，甦醒在純白的女人面前，開始永無止盡爭戰那天，艾莉亞娜的「記憶」僅剩相框裡伸出手的幻影。

　　「姊姊大人，我在想著妳答應要為我準備的晚餐！」波蕾特定神回答。即使全身沸騰著屠戮骯髒生物的熱血與成熟逝去的哀愁，她對待手足依舊像個初生的爛漫女孩。

　　「妳總不會每次戰鬥的時候都在想吃的吧。」艾莉亞娜被她逗笑了。

　　「才不是，只有姊姊大人下廚的時候。」但波蕾特零碎想著的是她作為盛宴而非廚師的模樣—她純白、被往兩側撥開的雙腿，她曲起的腳趾，她修長滑潤恍若指間絲綢的身體下凌亂的被褥。那個狂想中的她在挑弄中呻吟、嫵媚地喘息，全身綻放開玫瑰的淡紅。

　　「是這樣嗎？」

　　艾莉亞娜在戰鬥中游刃有餘地微笑著，她的武器隨著甩動錘鏈拖出長串流星似的火花，黑裙順著動作轉了一圈；她微卷的長髮彈跳著，宛若淡綠色藤蔓在她白皙的臉側攀爬，襯托著她總是透明的眼。說不出的神祕感，詞彙難以闡述的妖異。戰鬥中看似優雅卻狂暴的巫女周身圍繞著光芒，在逐漸被魔物包圍陷落的漩渦的中心伸出雙手。

　　「來吧，波蕾特。」

　　那瞬間波蕾特從無邊模糊紛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那瞬間她感覺自己的眼附上玻璃、平滑地伸縮著，在運轉的腦海中化為色彩。這裡沒有陽光、沒有花草翻飛，然而伸出的手依然甜蜜如夢境。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朝敵人舉起槍，扣下致命的一擊。

　　「是，姊姊大人。」

　　她沒有相機。

　　然而來到這裡，艾莉亞娜的面容不需要「記憶」。

　　僅僅是一眨眼、驚鴻一瞥，那張臉便穿過她的視線，燃盡她在影之世界永不流動的歲月。

 

05.

　　她的一切在這裡。

　　她的一切就像相框中的綠葉—強韌又溫柔，細微又生機蓬勃。

　　卸下了責任與導正因果的無盡戰鬥，波蕾特不過就是個滿懷著欽慕的孩子。在那乾乾淨淨的小心思裡，那些照片、那個長方形的機器，那雙牢牢鎖定的血紅眼瞳，都不過是個深陷戀曲的妹妹，透過各種隱晦懵懂的方式，想用自己冰涼、生著槍繭的手指觸摸綠葉一樣疼惜著她的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