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拈著針線。

 

　　銀鍍的針尖在穿刺表層前，一個擠弄即自橫向透出，在雙指的引導下，極細的絲線緊貼剖面的邊緣拉扯，完全湮堵異物製造的空隙；爾後，牛毛似的銳利金屬，傾斜著奇特刁鑽的角度，竄入下一道輕薄的厚度間，再次演示先前的步驟，分毫不差。

 

　　湖水綠的視線未有片刻錯離工具與縫面，艾莉亞娜全神貫注於指尖的動作，纖細的手腕與臂膀巧妙地輕挪配合，針與線就此在兩道分屬不同的截面穿梭前進。她的速度不急不緩，背脊直挺而顯得從容優雅，縫紉的舉止熟練異常，從未顯現一絲這個年紀會有的浮躁青澀，特別是在亟需靜心的作業之下。

 

　　對她來說，這本不是什麼難事。

 

　　自幼母親為數不多的興趣即是刺繡，懵懂的她總會在旁觀望模仿，注視一道道華美精緻的圖樣在素色的布料上漸漸成型，引得其他聚集的婦人連連驚呼讚嘆，她小小的心靈亦與有榮焉；直到母親去世之後，這便成了她用以懷念的方式，消遣時間的樂趣，不知不覺間便練就一副好手藝，父親也誇獎她的女紅跟母親一樣好，不出幾年就能超越。

 

　　這興許是讓醉酒的父親聯想起亡母的理由之一。她扯起了嘴角，裡頭卻沒蘊含半點笑意。艾莉亞娜抽緊細絲，讓手中兩塊相異的平面在穿連過後貼合固定，藉由隱密的穿線手法，從表面根本看不出任何突起異樣，幾乎完美地融為一體。

 

　　儘管如此，些微色差仍令她輕輕蹙起了眉頭。到底是大意了，在夜色的照拂下總是難以分辨目標的真實膚色，下次得找個更好的環境才行。沿著接合處將縫合的線段拆除，她一面思忖，一面裁剪放置一旁的素色材料，仔細清理過後便舖在雪白柔軟的薄層上比對檢視，光照下隱隱透出紅嫩的內襯。

 

　　依舊差那麼一點。她感到有些氣餒，尋了許久未曾找到最適宜的質料，無論怎麼注射漂染都是。

 

　　少女不禁想起以前聽聞母親提起關於下層居民的生活，其中有一項便是百衲被──即是將殘餘的零碎布料拼湊成一塊，製作出不同色彩混搭的手帕或被單；若是製作者的技術與眼光夠好，成品亦能達到藝術的範疇，斑斕絢麗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可那終究是拮据下的變通，不得已的屈從。

 

　　面對貴重的寶物豈能如此妥協？

 

　　唯有軟弱者才會自我催眠次等的素材也能有番成就，在臻至完美前難堪地止步。再次執起鋒利的裁刀，艾莉亞娜朝堆疊填充物的包裹走去，挑選出大小合適的團塊，俐落地切割原先連結的管路，決定先由他處下手。畢竟時間不會等人，縱使身處連光陰都封存凍結的領域之中，她內心的渴望也無從緩解。

 

　　她是清楚的。包括於此存在的意義。

 

　　重新提撚線段，掐著細針的指尖輕柔牽起一道弧度，她將截斷的微管與另一處狹窄甬道仔細縫合，某種熟悉的感觸一湧而入──在排除那些不必要的部位時，她亦是如此精密控制著手上的力道，留下所需之處，其餘則全數搗爛粉碎。

 

　　不曉得重了幾萬倍的鈍器，其實與手中的針線相差無幾。

 

　　思及此，她輕輕地笑了出來，仍保持習慣以手背掩著口吻，手卻沒停地繞了個結。將處理完成的部分安放進柔軟的盛墊之中，讓空缺處填上相符的形狀，少女低垂的湖綠色目光充斥著欣悅，就像看著一幅拼圖的缺陷逐漸被添補完善，成就與歡喜不言而喻。

 

  就在她替方才的作業範圍悉心覆上保護用的膜層時，身後不遠處的門扉好似早有預備般傳來了聲響，隨後是一道輕快悠揚的女聲：

 

　　「進度到哪兒啦？」單純的問句順著鞋跟的叩喀而來，探詢的對象卻彷若充耳不聞，依舊埋首於眼前的要務當中，惹得來者無奈地哼哼兩聲，卻也沒有多說什麼；某方面已見怪不怪，女子輕盈地踱到工作檯前觀望，順手攏了攏禮紅的髮絲，昏藍的視線打量起檯上正被溫柔對待的軀體。

 

　　「看樣子還得再弄個一兩具哪。」

 

　　輕巧地給了個建議，不管對方有沒有回應，維若妮卡抬起午夜似的目光，雙手揹於身後，像在欣賞畫廊中的景色，環視滿溢潔白空間中的乾淨紅艷──

 

　　只見數團橫倒的膚色包裹散落四周，中線無一被巧妙地剖開，皮肉讓細繩所綁的小型拉鉤撐開固定，向外展示裡頭通紅深褐不一的臟器，幾處被摘取而留下了凹陷與空洞；四肢皆是殘缺不全，斷面彷彿被輾碎撕扯開來，共通點是缺少了脖頸以上的部位，辨別不出原來的容貌身分，卻能從嬌小的體型判斷這些軀殼是年紀尚幼的女孩或少女。

 

　　金屬製的手術器具圍繞錯落，沒有任何駁雜腥臭的體液流淌，唯有些許遺漏的脂肪碎肉沾黏於地，環境仍清新得不可思議。應屬汙穢的殘肢敗軀此刻彷如來自異界的投影，腥臭與腐爛無從瀰漫，僅僅展示形貌而顯得虛幻。

 

　　然而真正不存在的又是什麼？

 

　　對室內的布置倒沒任何評論，她面帶笑意注視著艾莉亞娜為檯上纖細的裸軀蓋上一層薄被，望著她伸手撫去女孩額上所覆的瀏海(她還記得那是眼前的少女一根一根親手植進頭皮的，以自身割下的髮)，垂首於裡頭應是空洞的眼瞼上烙上一吻，神色間滿是疼惜愛憐。

 

　　隨後，她在同伴直起腰桿結束了儀式，終於打算理會她這個闖入者時，適切地提了一句：

 

　　「來喝杯下午茶吧？艾莉亞娜，妳需要休息一下呢。」

 

　　「……下個目標在哪裡？可沒時間慢慢等妳安排。」面對體貼卻不合時宜的邀請，無從判斷那是否是對方來此的目的，少女選擇生硬地截斷話題，冷哼後的語氣相當不客氣。

 

　　像是早料到會得到這般回應，維若妮卡並未追究或繼續勸導，僅僅抽出預先準備好的相紙，夾在讓布料包覆的指尖，微笑著微微輕晃，「這次很幸運哪，不僅跟妳所憎惡的那些有關，還是取走也不會造成歪斜的對象喲。」

 

　　接過了遞來的情報，影像所呈現的是一名有著亞麻色頭髮與靛藍眸子的女孩。

 

　　垂下了眼簾，年輕的斷罪者嘴角恍惚地揚起。雖然差了那麼一點，可那孩子美麗的眼睛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一邊思索，她一邊推開門扉，取過斜倚在牆旁的錘型鈍器，回首眷戀地盼了一眼蜷縮在雪白床被中的小小身軀，這才甘願地離了房間。

 

　　就留下腦袋，其餘全部搗爛破壞吧。就像那時那個東西對我的寶物所做的。

 

　　而緋色短髮的女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讓日夜交染出的瞳眸凝望著昂首闊步的背影，她終是露出了一個難解的神情。

 

　　這樣又跟妳所厭惡的自動人偶有何不同？

 

　　啊──對妳來說肯定是不一樣的。

 

　　於是啊，在沒有任何穢亂，歲月微縮凝結，或許能稱之為神聖的場域，讓祝福所救贖的女孩正靜靜沉眠，等待被喚醒的那天。